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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章 零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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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,似絮落三月,揽一抹素白处处装点。尘土凝、红瓦斑驳,披霜的槐木零立风中。早雾浓处,有几番人影匆匆,昨日喧嚣犹绕耳际,今宵沉吟多添凉意。肃静的灵堂里摆着一张灰白照片和几根残烛。棺木被运往河田夹岸,几处烟火红舌,几抷土粒,便送走白发的一人,留另一人独立寒风。

犹记春木新发人在时,相偎时笑当年事。古屋朱瓦,两人共坐檐下。夏木繁荫人懒时,浅河没桥,薄扇轻摇。秋木萧萧,月冷人憔。写不下当年事,聊不出往时意。似这一生定得一心人来解。

那时代,他们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,没有如山如海的誓言,有的是相视而安的静谧。守一方净土,挥一把汗水,立一处小屋,享一份清欢。时间渐渐将性格磨合,开始随遇而安的生活。

相遇那场美丽的意外,需要一辈子去铭记。没有九十九朵玫瑰花的浪漫,没有温馨的烛光晚餐。只那一天、只见一面、只有一顿饭,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成了对方的另一半。结婚的时候没有漫天的鲜花、没有过多的祝福,一身新衣、一支红烛、一块喜帕,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把一辈子相连。

奉上一杯热茶,把上一辈的担子稳稳的挑在肩上。春日里忙着播种,早起迎着薄薄的雾水抗一把锄头四处开荒,晌午走到田边看看绿绿的小麦拔掉新冒出的杂草,到了午后两个人一起把豆种种在开垦过的地里。晚间风正好,便再去地里转一转和附近的人随意唠唠。

五月暮春,把沉睡了一个季节的镰刀重新打磨,薄薄的刀刃变得越发锃亮。片片金黄的麦子在风中摇曳着,趁着天晴早早的把麦子收割完毕。另一块田里,禾苗已有寸长,宽宽的稻叶上一条条脉络清晰可见。

这一季的农耕总是会延续到初夏,将将四更天,满是水的田里映出两人忙碌的身影,直到日出才会放下刚拔出的稻禾,草草的吃几嘴干粮,然后弯腰继续手中的工作。午后,背朝烈日面朝水田开始忙季的重头戏—插秧。黄昏,落日的余晖把两人的身影拉长,满满的水田里不间断的被插入淡淡的青色。夜晚踏着皎皎月光回到小屋,美美的吃上一顿,带着一整天的疲惫入梦。

夏日里那片刻闲暇的时光总是走很快,昨天才齐穗的水稻今日就泛了黄,地里的大豆花生还没收完,又着急收割稻子,还要赶在冬天到来之前把麦芽播种在地里。整个秋天便在埋头苦干中度过。

鸡鸭是养了的,可是大部分要拿到集市上卖了,少部分留着过年。耕地需要交租,弟弟妹妹还要上学,还有一大家子的温饱需要解决,冬天还得添置些新用品。沉甸甸的担子落在两人肩上,这条满是风霜雨雪的路爬也要爬完。

天渐渐冷了就多裹几件单衫,新购来的白棉花先撕成小块小块的再塞进被褥中,并没有多余的用来做衣服。把新做的被子拿给弟弟妹妹用,自己则留一床单薄陈旧的,被子多拿出去晒晒太阳就会暖和很多。布丁摞布丁的衣服,便裁了拿来缝补别的旧衣裳,一小块边角料也要好好留起来。夜一天天冷了,冻醒后,索性就爬起来继续做衣服,细细密密的针脚总排满整面衣料。

朔雪伴随着期待已久的春节一起来到,每一个人都满怀欢心的忙碌一整天。响亮的爆竹声除去厄运,弥漫的香火味挤走寒冷。一大桌人围在一起吃一顿简单的年夜饭,一小瓶烈酒,兑几杯清水,喝不出酒味就图个热闹。半只老鸡,炖一大锅汤,偿不出咸淡就图个开心。

来年发春,在屋旁一起移栽一颗槐花树,摘一片颜色饱满的槐叶放在嘴边轻轻吹一吹,发出“卟卟”的音节。暮春槐花结出一层层白色的花苞,趁着花还未开把花苞一串串摘下,和着面烙一个大饼,那淡淡的余香一整天都不会散。无事的夏日,便坐在槐树下乘凉,阵阵风吹过,叶子们敲打出轻快的节拍,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眯着眼懒懒的睡一觉。

怀了孩子的时候,日子虽然过的更加艰苦了,但更多的是喜悦和幸福。孩子就意味着希望,他们没能去看书识字孩子却有机会,他们没能去过的地方孩子却能去,他们的梦想和期望就由孩子们去完成。

她挺着一天天变大的肚子,走很远的路到田里送上可口的饭菜,眼看着日子就要变好一点了,却不想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后开始了大旱,饥荒了整整三年。那会儿就靠着这颗槐树,度过了这段艰难的时期。槐叶长的茂盛,摘下一串和着糠吃一顿,可以吃上整整三个月。叶子没了就开始吃树皮,下面的树皮吃光的时候,最顶端又冒出小小的嫩芽。

饥荒过后,屋旁这棵槐树秃了好久,黑瘦的两人不间断的为树浇水,直到来年发春才从最顶端冒出一层层小芽。最下面光着的树干被刻上稀稀疏疏的字,那是村里受过这树恩惠的人的名字,字刻的浅,没几年就被长出的树皮遮住了,这树便安安稳稳的定居了下来。

在屋外围一圈栅栏,把槐树也圈进来,小屋变成了小院,孩子由一个到一群。头发由黑到半百,脊背由笔直到弯曲。两人也从开始的不习惯到相互依赖,从偶尔的口角争辩到相知相解。

雏鸟长大了,展开丰满的羽翼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,栖息在不同的枝头。原本热热闹闹的小院突然冷清了,只剩下头发花白的两人。日子一天天变好,再也不用为吃食发愁了,可还是舍不得吃那些精致可口的糕点,因为以前有孩子,现在有孙儿。

孩子们偶尔回小院看看,以前会带两位老人去他们的新家住一住,可是人老了就越发想家,想家乡的土,想多在这扎根的地方转一转。村子里就剩下几户人家,平日里大家聚在一起,做几个可口的小菜摆在树下,吹着西风小酌一盅。那时候暮夏的风正好,阳光会晒红人的脸颊。

那些温馨的时光总是走的太快,未曾想,昨日还躺在床上笑着说话的人,今天就再睁不开眼了。下葬的那天印象并不太深刻,只是不久之后才恍然间发现,这个一起住了四十多年的小院如今就剩下了自己一个人,寒冷的夜晚忍不住去回想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。

看着雨落成花的瞬间,想起许多一起看的风景。初春的早晨温和的阳光把天边染成橘色、一朵朵小小的蒲公英缀满地黄色,暮春时节屋旁的槐花一串串开了染满树纯白,暮夏的夜晚风凉、云淡、月光白,清澈的秋水会映出蓝天、晚霞以及南飞的雁,寒冷的冬天有紫色的云幕、四处飞落的雪。每一幅总勾起淡淡的光影,相似的风景还在,可现在只剩下这一棵老槐树陪他一起看。

有时大雨滂沱,窗破檐飞,两人也只静静相依,暗想着晴日修窗事;有时麦损芽黄,饥渴难耐,两人也只静静思量,盘算着下一季的田耕两人劳苦一辈子,愁白发,憔黄肤,终于日子好了,可以翻出沉在心中多年的话了,可是却不得不追望着另一人的背影消远。

当孙儿会采花间蝶,两位老人如画页褶皱般的脸上便露出会心的笑。两人相视,轻轻撩起彼此发间挥不去的银白,倚树而坐,唏嘘一声时光匆忙,还未解你笑颜;惊叹一声,往事如烟为何偏只见你;悲伤一句,如果当时而今如何。还有许多风霜雨来与彼此并肩路上的事儿想要感慨,但另一人却静静睡去,只留这树陪他沉默。

她舍不得丢掉的布角料和旧衣服,还摆放在陈旧的柜子里,她亲手缝的袄子还裹在身上,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针脚让人忍不住感伤。她总是把旧的衣物裁了洗洗干净拿来做新的,熬瞎眼睛也不舍丢,就这样一针一线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连在一起,一天一月,年复一年。如今她人不在了,不能把那些东西扔了、埋了更不能烧掉,得让她轻轻松松的走,少些操劳。

摘下待开的槐花花蕾,洗去风尘,用沙布袋装好放入白糖与白酒一同密封,两个月以后槐花酒就会散发出阵阵香味。以前是在一旁看着她做,现在想喝了只得自己动手。槐花酒酿了一坛又一坛,却再也喝不出原来的味道,明明是她向自己学的手艺,可是偏就没她的好喝。

空旷的田野,一条小路,晒着阳光随意走走,暖风吹过,听得见轻轻的叹息声。往日里经常走的这条路,如今再看竟觉得有些陌生。转身回头看看,却不见低着头的她,记得那时她总会在身后紧紧跟随,有一茬没一茬的搭着话。

坐在树下的小板凳上,一坐就是一天,不觉得饿索性就继续坐着。另一个大些的板凳上刻着很深的字迹,硌人的棱角被磨没了,可依旧看得出是她的名字。那时候懒得天天从屋里搬出椅子,就在这树下打了两棵短木桩,说好的一人一个,要一同坐着看四季变换、晨起昏落。

缓缓走过长满秋草的小院,走到树旁,摸着身前这颗空了心的槐木,感觉它和自己很像。树老了心就空了,春天芽发的晚,秋日里叶子也落的早。也许是早些年把力气透支过了,这树的呼吸声越来越缓慢,疾风吹来连枝干都不愿动弹。

离别那一瞬间的事情,一辈子不想经历一次。没有遗言,没有痛楚,安安静静的做一场不会醒来的梦,留一份牵挂,留一份遗憾于世间。用一块墓碑、一口棺木、一抔黄土在河岸边筑一座城,城内漆黑一片,城外四季变换。就这样一座小小的城却把两人隔开,自此不再相见。

还是走着夜路,还是倔强的一个人居住。夜无眠,视野模糊。以前也会不见,但总觉得会再见,所以不去想念;总想着现在把话说完了,以后还聊什么,所以经常寡言。某个没雪的夜里,有人神色黯然,独对着南窗孤木,思绪久久不回。太多剪不掉的回忆重现脑海,连忘讲的台词都爬到嘴边,可惜还没开口就只能任她先走。

春木再发人在否?夏风吹过,檐短雨打,朱栏几时有尽头?月明清秋,小院常静有人愁。

夜雪轻落,林木不摇。有灯盏在静谧的雪中缓缓前移。密雪深处,有一双苍老的手在触碰一方冷墓。细细碎碎的话语,还有一人懂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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