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6 2015年除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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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,绍吴就再没评论过杨书逸的朋友圈。当然,杨书逸本来也极少发动态,为数不多的几次,是去北京送珑珑上大学,出差途中偶然看到一只野生狐狸,以及婆婆的75岁生日,除此之外,只有一条转发的地质勘查局招聘推文。绍吴顺手关注了他们勘查局的微信公众号,有些失望——公众号里都是些“工会主席慰问退休职工”之类的文章,和杨书逸没有半毛钱关系。唯一的一次,是2015年春节前夕,勘查局举办了一场羽毛球比赛,在那场比赛的推文里,绍吴看见一张合影,二三十个男男女女穿着统一的运动装,站成四排,而杨书逸站在最后一排靠左的位置,他像其他人一样,对着镜头露出微笑。

有时候陈一茫会十分恨铁不成钢地说:“你能不能有点出息。”

绍吴倒是想得开:“他又不知道。”

陈一茫就不说话了,无奈地翻个白眼。

绍吴的确觉得这没什么,反正杨书逸也不知道他天天盯着勘查局的公众号——“犯贱”这件事呢,须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,基本等同于“骚扰”,总之是得对方知道了、收到了、厌恶了,行为才算成立。所以绍吴并不觉得自己是“犯贱”或者“骚扰”,这些事都是他独自做的,也不做给谁看,纯粹是习惯使然。

没错习惯使然,他喜欢杨书逸喜欢了太久太久太久,注视他,在人群中寻觅他的影子,简直已经成为生命的惯性了。绍吴也曾想过,也许有一天他会爱上新的更好的人,到那时他就能忘掉杨书逸,他也在等这一天。

珠海的冬天几乎不下雨,海风很大,每天都是阳光充沛的晴天。来这里之后绍吴找了一家留学中介上班,偶尔加班,工作还算轻松。周末的时候他喜欢去海边走走,如果陈一茫在珠海,两人就到摩尔广场吃点都德的早茶。这个海滨小城干净又精致,虽说夏季过于漫长酷热,但绍吴觉得,在这里终此一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。

毕竟这里也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外地人,东北的,福建的,当然也有四川的,他在大众点评上搜到一家名叫“好巴适”的成都冒菜,店面很小,但老板和老板娘都讲四川话,聊了几句才知道,他们来自自贡,八年前到珠海打工,攒了些钱,便盘下这家小店。绍吴用普通话和他们聊天,聊了几句,老板忽然笑着问:“你怎么不讲四川话?”

仿佛当头一击,绍吴瞬间捏紧筷子,喉结滚动,他觉得自己的声带有些发涩,像一架很久不曾启动的机器:

“出来太久,都快忘喽。”绍吴用重庆话说。

老板娘问:“好久嘛?”

“快一年了。”

“哎哟!”她夸张地笑起来,“我昧道好久呢,一年都没有!”

这时老板送上一碗冰粉,刚调好的,撒了山楂碎、花生碎、葡萄干、白芝麻,和一小坨深红色的玫瑰酱。

“送你的,老乡,”他笑着说,“尝尝嘛。”

绍吴想,也许他可以像他们一样,在遥远的异乡,过平稳的生活,如此很多年。

春节将至,陈一茫跟着经纪公司去欧洲旅游,临走前,神神秘秘地把绍吴叫进房间。

“给你介绍个男人,”陈一茫说,“省得你天天跟他.妈看破红尘似的。”

绍吴汗颜:“要不你自己留着?”

“我留个屁,人家看不上我,”陈一茫把手机凑到绍吴面前,“看,这个,质量没得说。”

屏幕上是张合影,一眼看过去,都是俊男美女,绍吴问:“哪个?”

“最左边这个,穿西装的,澳门科技大学的老师。”

大学老师?但这男人年轻得不像个老师,他有一张略长的脸,肤色苍白,五官俊美而冷淡。合影里的其他人都是笑着的,微笑或咧嘴大笑,唯有他抿着薄唇,仿佛在想一些无关的事。他们身后是一面闪闪发光的水晶立屏,看着很奢华,而他站在那里,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。

绍吴愣了愣。

“怎么样,可以吧,”陈一茫笑道,“这人挺有意思,你别看他现在正儿八经的,以前搞摇滚呢,据说在北京那边的地下圈子里很有名的。”

“是么……”

“就是不太好相处,我刚来珠海的时候和他见过一次,挺冷淡。”

“不好相处?”绍吴把手机还给陈一茫,“那还是算了吧。”

“别啊,人家知识分子嘛清高点怎么了,而且我怀疑他也不是真的冷淡他就是和我没话说,毕竟我和人家一比就是个文盲……”陈一茫难得絮叨起来,“他今年过年也不回家,就在澳门,我都和他说了,我有个朋友在珠海……你俩见个面认识认识嘛。”

绍吴:“……”

“真人比照片上还好看。”陈一茫强调。

“那……加个微信吧。”

“对喽,我把他推给你啊。”

唐蘅。头像是一段铁轨。

绍吴问:“他真名就叫唐蘅?”

“嗯。北方人,好像是北京的?反正个子挺高。”

绍吴就这样加上了唐蘅的微信,他主动自我介绍道:你好,我是陈一茫的朋友,绍吴。

对方很快回复:你好,我是唐蘅。后面还跟了个“微笑”的表情。

似乎并不冷淡?

绍吴心虚地盯着对话框,感觉自己有些对不起这位唐老师。陈一茫凑过来瞟了一眼,坏笑道:“他还挺客气的,行,我们小绍要开张了。”

他这样一说,绍吴更感到心虚。

因为他心里明白,促使他同意和唐蘅“认识认识”的,恰恰是那张合影里,唐蘅那股不在状态、格格不入的劲儿。

令他想起高中时的杨书逸。

2015年除夕,绍吴在珠海,他一觉睡到中午,打开手机刚准备叫份“好巴适”的冒菜,突然想起来,老板一家回四川过年了。他点开朋友圈,看见姗姐发了她家的腊肉和腊肠,满满一盘,闪着油光。接下来是朱菁菁发的,祝朋友们春节快乐。珑珑拍了一盘切好的烤鸭,说这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烤鸭,婆婆超喜欢哦。再往下,都是各种美食美景全家福。

同学群里也是意外的热闹,发新年祝福的,发红包的,抢红包的,大家玩得不亦乐乎。在这个时间,无论哪里,都弥漫着团聚的喜悦。

绍吴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,然后他拿起手机,拨了父亲的电话号码。

看着屏幕上“重庆”两字,他皱了皱鼻子。

几秒后,“喂?”是父亲的声音。

绍吴知道自己的嘴唇在发抖:“爸……是我。”

电话那头沉默,绍吴正要再唤一声“爸”,忽然,电话就被挂断了。

他再拨过去,听到的便是“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……”。

又给母亲打电话,通了,但无人接听。

绍吴把手机扔到一边,颓然倒在床上。窗外阳光正好,绿树红花,哪里有冬天的影子?他几乎怀疑自己身陷另一个时空,冬天没有来,除夕没有来,他像一颗泡沫浮泛在无边无际的海上,不知道将去往哪个方向。

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个下午,时睡时醒。到晚上七点多,天已黑了,房间里也是漆黑的,16楼一片寂静。绍吴想,如果是在家,这会儿他应当正在姑姑家吃年夜饭,亲戚多,孩子多,闹哄哄的令人有点心烦,电视也开着,春晚马上就要开始了。

那么现在他是在哪里呢?不重要。既然他不在重庆不在永川,那么此时此刻他究竟在哪,并不重要。

绍吴晃晃悠悠地起身,从冰箱里拣出昨天吃剩下的两粒烧麦,懒得加热,就那么凉着吞进腹中。然后他换了衣服,带上手机钱包,出门。

几天前唐蘅邀请他到一家LGBT酒吧跨年,他没有拒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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