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4 忍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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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月四号,王宇君和绍吴一起把吴燕送进手术室。手术比他们想象中慢,近三个小时后吴燕才被推出来,做了全麻的缘故,她的意识十分昏沉。

好在,医生说,一切顺利。

之后便是缓慢的恢复,吴燕已经提前请好女护工,一来女护工照顾她比较方便,二来她也舍不得两个儿子受累。绍吴和王宇君轮班陪在医院,总的来说,并不觉得辛苦。

到一月十五号时,吴燕已经能在走廊里慢慢散步了。经过这场手术,她瘦了五斤,但也许是因为有儿子陪着,心情好,所以精神状态很不错。每当有同事朋友来探病,她都能和别人神采奕奕地聊上好一会儿。

有一次她向绍吴提起杨书逸,漫不经心地问:“你那个姓杨的同学,成家了没?”

绍吴正在为她削苹果,头也不抬地说:“成了。”

“哦……”吴燕顿了一下,“那孩子看着不错。”

“是的,”绍吴冲她笑笑,“好了,妈,咱俩一人一半啊?”

于是两人咔擦咔擦吃起苹果来,谁都没再提杨书逸。

一月十六号,杨书逸婚礼前一天,邹鑫给绍吴打了个电话,约他见面。

是在一家新开的酒店的茶餐厅里,上午八点半,除了站在门口打瞌睡的服务生,就没有别人了。

邹鑫说:“我们就在这儿办婚礼。”

绍吴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是珑珑告诉他的。

邹鑫打开她的爱马仕,从中拎出一只小巧的礼品袋,推给绍吴:“这是喜糖。”

礼品袋是亮眼的宝蓝色,两根提手由丝绸制成,看上去极其精致。在袋子的正中央,用花体英文印着一句简单的“ILOVEYOU”。

绍吴沉默了两秒,对她说:“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总不会真的来送喜糖吧。

“那天晚上我走之后,你和他说了什么?”邹鑫笑着问。

“没说什么——不会影响你们的婚礼。”

“当然不影响啊,下午我们还要彩排一遍呢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这些天他就一直恍恍惚惚的,跟丢了魂儿似的,”邹鑫搅了搅咖啡,“昨天我跟他说,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。结果呢,他还是要结婚。”

绍吴沉默,并不搭话。

“说真的,绍吴,你们就甭别扭了,直接在一起啊反正我也没意见,两厢情愿的,多难得。”

她继续循循善诱:“现在我们结婚也就是为了给家里一个交待,其实都明白嘛,假的。而且反正你们俩也不能领证的,我和老张,你和杨书逸,咱们互相帮对方打掩护,不是挺好?”

绍吴说:“之前,他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的。”

“现在不是了。”

“和我没有关系,”绍吴拎起他们的喜糖,“就这样吧,祝你们婚礼顺利。”

绍吴走出茶餐厅,来到酒店一楼的大厅,灯光是温暖的橙色,水晶灯的影子在大理石地面上轻轻晃漾,有如波纹。这家才开业不久的酒店装潢雅致,的确是举办婚礼的好地方。

邹鑫没有追出来,绍吴便在大厅看了几眼,然后走了。

今天王宇君值白班,他值夜班,所以这会儿不用去医院。绍吴到包子铺吃了一屉汤包,然后回家,洗澡。

洗完澡,他开始洗衣服。爸妈离婚前锦绣园这套房子一直空着,因此家里并没有洗衣机,好在盆子和洗衣液都是吴燕早就买好了的。绍吴用温水兑了些洗衣液,待洗衣液化开了,他脱.下自己的毛衣和秋裤,泡进去。浴室里开着浴霸,所以并不冷,绍吴只穿一条内裤,坐在低低的板凳上,搓.揉着他的衣服。

搓着搓着反应过来,不对,这秋裤灰色的,掉色。

于是连忙把毛衣抓出来,可惜已经晚了,白色的毛衣染上了一层浅灰。绍吴盯着那水淋淋的毛衣,几秒后,又把它放回去。

就当换了件新毛衣。

洗完自己的衣服,他又把王宇君换下的牛仔裤洗了,牛仔裤质地坚硬,不那么好搓,所以比刚才慢一些。绍吴把三件衣服晾在阳台上,毛衣和秋裤拧得很干,但牛仔裤哒哒哒地滴水,于是绍吴把盆子拿过来,接在牛仔裤下面。

永川难得晴天,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,很舒服。绍吴就这么蹲在阳台上晒了一会儿太阳,同时盯着手边的盆子。滴答,滴答,滴答,水珠从牛仔裤的裤脚滴下来,清脆地敲击着盆底。

感觉有点冷了,绍吴便回到卧室。这时手机已经充满电量,他开始打王者荣耀,绍吴听过一个说法是,直男才会玩打野,他觉得这说法有道理——因为他自己是玩不来打野的。也许有空可以叫王宇君和陈一茫试试,如果他们俩也不会打野,那看来这个说法是真的。

绍吴的段位比较低,铂金,排位时常常排到和他一样的菜鸟,好在他心态平和,输了也不生气。一局排位最少也要十五分钟,绍吴打了几局,便到中午了。他叫一份卤肉饭外卖,很快地吃完,继续打游戏。又输两局,绍吴退出游戏,把手机倒扣在枕头旁边。

然后一觉睡到下午六点半。

醒来时天已经黑了,房间里也是黑的,透过落地窗能看见对面的楼上几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。绍吴恍惚一阵,才确认自己身在永川,而非珠海。

下午四点多,王宇君发微信给他:晚上你别过来了,妈今晚不输液,我在医院也是睡觉,一样的。

绍吴回复:我来。你们吃饭了吗?

王宇君:妈吃了,你给我打包份抄手吧。

绍吴:OK。

到了医院,老妈正和隔壁床老人的女儿聊天,这女儿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,热络地向老妈请教着该给小孩选哪个幼儿园。王宇君接过抄手,一边吃一边对绍吴说:“待会你还是回去吧。”

“没事,”绍吴说,“你回去刮刮胡子。”

“哎,该刮了?”王宇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,“我昨天才刮的。”

“哥,”见老妈聊得投入,绍吴轻声说,“刚才周大夫问我,今晚是不是你陪夜。”

王宇君朝旁边斜了一眼,仿佛周大夫就站在这里:“这人事儿还不少。”

绍吴只是笑,没说话。

周大夫是肿瘤科的医生,看着也有三十多岁了,身高腿长五官端正,弯的。几天前绍吴被他拦下来:“小绍,你能把你哥的微信发给我吗?”

倒是很直白。

绍吴觉得他们俩或许有戏。

吃完抄手,王宇君回去了,绍吴留在医院陪着老妈。也就是十来天的时间,同一病房里的人都熟了,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无聊,所以大家只能凑在一起讲讲八卦。绍吴蛮有兴趣地听着,这家的远房亲戚赌博赌掉了两套房子,那家的某个朋友搞非法融资收不回本金跳楼了……偶尔也听老妈讲起幼儿园的事,她说现在的孩子可不比以前喽,一个比一个娇贵的。

绍吴想,杨书逸会有孩子吗——邹鑫真的愿意给他生孩子?

这个问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,随即,绍吴掏出手机,又开始打王者荣耀。他往账号上冲了两百块的点券,买了新皮肤,用起来很舒服。

一直打到十点半,老妈睡了,绍吴也有了些困意。躺在折叠椅上,他给王宇君发微信:明天白天我在医院,你晚上再来。

王宇君没回,不知是不是和周大夫潇洒去了。

绍吴放下手机,沉沉睡去。

梦里,五彩斑斓的画面频频闪过,醒来后,他一个都没记住。手机上显示:03:17。是1月17号的03:17。

接新娘应该要早起吧,但也不至于这么早。

绍吴闭上眼,复又睡去。

这一次他睡得很沉,没有做梦。

然后,天亮了,住院部的新的一天开始。洗脸漱口,给老妈买早饭,大夫查房,老妈输液,他守在旁边,看着液体从纤细透明的塑料管,一滴一滴落进中间那枚小葫芦。

老妈问:“怎么了,速度太快了?”有些药液不能输得过快。

“你觉得不舒服吗?”

“没啊。”

“那就没事,”绍吴笑着说,“我随便看看。”

那么一大瓶液体,化成一滴一滴……会是多少滴?

十点过,手机响起来。

是朱菁菁,她的语气很小心:“绍吴,你来不来?”

她问的便是杨书逸的婚礼了,绍吴听说,他们班所有在永川的同学都收到了婚礼请帖,看来这场婚礼的阵势挺大。

“不了,我得在医院陪着我妈。”

“哦……那,那好,”紧接着她又改口道,“那也挺好。”

绍吴开玩笑说:“这次喝醉了我是无论如何没法来接你啊。”

朱菁菁也笑了:“你烦不烦。”

十一点之后,陆续有几个同学在微信群里发照片。酒店正门立着一面粘满金色气球和红玫瑰的背景板,供来客拍照。往里走,到了举办婚礼的2号厅,LED屏幕滚动播放着杨书逸和邹鑫的婚纱照,一个穿浅棕色西装,一个穿象牙白鱼尾裙,俊男美女再般配不过。

过了一会儿,又有人在群里发照片,是杨书逸、邹鑫、婆婆和司仪站在舞台上,仍是他穿西装她穿婚纱,婆婆穿了一件喜气洋洋的红色唐装。这个环节大概是回忆两人的交往经历?照片上的四个人都在笑,同学抓拍到杨书逸与邹鑫的对视,目光温柔。

绍吴沉默片刻,直接把手机关机了。

病房里的电子表显示此时是11:47分,绍吴想,婚礼应该会在一点之前结束。那么还有一个小时十三分钟。

老妈吃过饭,已经在午睡了。手机又关了机,没法打王者荣耀。

绍吴干脆从随身背着的双肩包里,取出邹鑫给他的纸袋。打开了,里面是一只宝蓝色纸盒,纸盒顶端画着两颗交叠在一起的爱心,被一只箭射穿了。这是丘比特之箭。

掀开盖子,的确是喜糖,巧克力太妃糖奶糖,由丝丝缕缕的粉色拉菲纸簇拥着,显得很精致。

绍吴剥开一颗巧克力,慢慢含着。

他一颗一颗地,吃掉了所有喜糖。

12:34分。

还有二十六分钟——为什么还有二十六分钟?

没办法。绍吴捏起一根拉菲纸,在心中默数,一。

又捏起一根,默数,二。

三。

四。

五。

六。

七。

八。

……

拉菲纸足够细碎,所以足够多。绍吴耐心地捏起它们,一次只一根,然后在心里默念一个数。无非是捱过去,把时间捱过去,忍住。这有什么难的?那天晚上当杨书逸说出那个“爱”字,他竟然能忍住不去发疯地吻他——所以他相信他也能忍住之后的一切。

爱。如果是高中时的绍吴,大学时的绍吴,或是刚回母校教书时的绍吴——听到了这个字——该有多兴奋?可惜他是此时此刻的绍吴。他已经明白,杨书逸的“爱”是真的,可惜“爱”有很多种,念念不忘是“爱”,奋不顾身也是“爱”,而杨书逸的“爱”属于前者。也许杨书逸的确从他这里尝到了被爱的快乐,因此也回馈给他一些“爱”。但是这又怎么样呢?既然他不愿意像邹鑫和张老师一样与杨书逸偷情,既然他不愿意成为杨书逸感情失败的“将就”,那他就只好忍着。

打游戏也好,细数拉菲纸也好,找些办法,总能忍住。他总能忍住,忍住不联系他,不搜他的大众点评,不刷他的微博,不看他的朋友圈,不想他。像从骨头上一丝一丝地剔下血肉。

也许有一天,他能把杨书逸剔出他的生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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