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姬的烦恼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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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阳帝姬以一种厌恶又挑剔的神情注视着镜中的自己,手指抚摸着一双明眸下两团乌青,“叮当”一声将缀满珍珠的云脚簪子掷在了桌上,声音里带着烦躁:“龟兹进贡的那一盒蜜粉呢?”

为她梳妆的宫女仿佛有些心不在焉,慌忙回过神来:“回殿下,前些日子用完了……我拿咱们自己产的珍珠粉补上的。”

端阳盯着镜子的目光慢慢游移到了宫女脸上,面无表情地盯了半晌,语气有些古怪:“佩云,服侍本宫久了,连一声‘奴婢’也忘了吗?”

佩云呆呆望着她阴冷的神色:端阳虽然一向性子骄纵,但从未苛待过他们,更别说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,当即慌乱地跪在了地上:“奴婢知错。”

佩云低着头,惴惴不安地看着地板,没有发现端阳胸脯起伏,眸光里气愤和委屈交替浮现,似乎是极力忍耐着什么,半晌才冷声道:“你下去,换佩雨进来。”

佩云与佩雨擦肩而过,佩云一直低着头,显得有些心神不属。

佩雨是一年前入的宫,比她小四岁,今年只十五出头,个子才到她胸脯,模样是不及她周正,但胜在天真烂漫,笑起来的时候也外有感染力。她很瘦小,颧骨高,头发有些稀疏,发髻扎的紧紧的,显得脑袋挺大。

端阳已经趴在桌上假寐:“来了?”

“殿下,你怎么还放任她在身边……我们明明都看见……”佩雨愤愤的声音格外清脆,端阳立即直起身子“嘘”了一声,冷笑道:“还不到时候,等我抓她个人赃俱获,看她如何抵赖。”

说这话时,她的眼神通红,宛如一只被攻击后发怒的小兽,“这五年,我哪里待她不好?吃里扒外的东西。”

佩雨垂下略大的脑袋,悄声嘟囔:“她原是陛下的侍女,肯定打心里看不上我们这处,心气高了,自然要往外牵线搭桥。”

“呵,皇兄……”端阳脸上一丝笑也没有了,任凭佩雨给她梳妆,手里死死捏住一把橡木梳子,“皇兄是让先皇后娘娘养大的,心和我们不在一处。母妃辛辛苦苦生下他,却连个太后都当不起,我又算什么?”

那些虚名和宠爱,从来就没落实过。

她今日才算是不吐不快,出了一口浊气,若是佩云在侧,一定会严肃地提醒她“谨言慎行”,果然是帮着外人欺负她!

佩雨却不同,这是个忠心护主的,跟她在一起,随心所欲的舒服。

佩雨年龄虽小,可手劲儿却很足,捏端阳的肩膀上,力道恰到好处,令她眯起了眼睛,语气也缓和下来:“那天,你看见我和柳公子说话了吗?”

佩雨甜甜地笑了:“奴婢瞧见了,真是一对璧人。”

“他懂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,是我见过的最温柔守礼的男子。”端阳帝姬的嘴角刚勾起又落下,“只可惜他身边总有一个人,时时刻刻同他在一起,我约他陪本宫逛花园,他也不答应。”

佩雨的按摩使她浑身放松下来,倦意袭来,不禁打了个哈欠。

“帝姬昨夜没睡好?”佩雨瞥她半晌,急急转身,踮着脚尖从柜子里找到一盒香料,“还好,佩云先前燃的香料剩了不少,帝姬回床上躺一会吧。”

“点上吧。”端阳在背后心不在焉地应道。

打开纸包捻出一块,在香炉中点燃,一缕淡淡的幽香弥漫出来,“帝姬觉得这安神香如何?”

一扭头,端阳竟然已经趴在妆台上睡着了,小宫女轻手轻脚地凑近了她,试探地推了推:“帝姬?帝姬?”

没有得到回应,她在一片昏暗中长久地望着端阳的睡着的脸。

“既然你们已经在南郊找到了那处兴善寺,证明陆九所言非虚,至少不全是捕风捉影,这件事中有蹊跷。”慕瑶的眉头微微蹙起。

“如果要隐瞒或者封存什么,南郊那么大一座废弃的兴善寺,不可能不做任何处理地置之原地吧。”柳拂衣撩摆坐下,一语击中要害。

慕声答道:“那里很偏僻,四周长满荒草,不仔细看很难看得出来。”

凌妙妙察言观色,发觉慕声刻意隐瞒了慕家封印的事情。

她想了片刻,跟着点头:“那条路上人极少,就算有人看到那座大殿,多半也会当做海市蜃楼,不会冒险一探。”

话音刚落,她感觉到慕声的目光再度落在她身上,似乎是在打量。

只是他们两个的说辞显然不能说服慕瑶,她当即做了决定:“阿声,明日你带路,我亲自去看。”

“不行。”慕声登时变了脸,“太危险了,阿姐不能去。”

慕瑶勾起嘴角,目露嘲讽:“你方才不是说只是偏僻一些吗?”

慕声润泽的眼珠微微一转,显得迟疑又无辜:“……柳大哥说得很有道理,万一那里有封印,我们那日去得仓促,未曾发现呢?”

“好了好了。”柳拂衣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太阳穴,“实地勘探不是什么要紧事。在此之前,我有几个疑惑,跟诸位提一提。”

“先前我们猜测,帝姬的噩梦是由于檀香里添加了致幻的草药,那赵太妃每次都与帝姬同入同出,她为什么没事?”

慕瑶作势要答,柳拂衣抬袖阻止了他,接着道,“瑶儿发现檀香里有死人骨灰,这么多骨灰从何而来?骨灰不能燃烧,点燃之后只会扑簌簌地往下落,随风浮在空中,若说是以次充好降低成本,实在说不过去。”

“据郭修坦白,这批檀香的来源是泾阳坡一个叫李准的江南商人,此人在这一串事件中,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?他与十年前的旧事,又有什么样的关系?”

几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拂衣,均陷入了沉思。

“还有一个,据陆九所说,十年前兴善寺落成不久,寺中僧人暴毙,红光漫天不散,这种怪事显然非人力可及,必有神怪参与,为什么我们在探访的过程中,从不曾感受到妖气?”

一阵沉默,慕声面无表情,慕瑶像是想到了什么,脸色变得难看起来。

凌妙妙轻轻开了口:“柳大哥说‘此事必有神怪参与’,就已经回答了第一个问题。”

柳拂衣的眼神赞许,接道:“没错。致幻的草药未必真的会招致噩梦,就算有效果,也会一视同仁,只有神怪参与,才有挑选和控制的本事。”

慕瑶蹙眉:“可是我们的确不曾感知到妖气,难道是对方修为高深,深不可测……”

“阿姐不要把敌人想得太强大了。”慕声的语气温柔怜惜,“我们捉妖人探寻不到妖气,对方可能真的不是妖,却有同样故弄玄虚的能力。”

慕瑶和柳拂衣同时抬头:“鬼?”

凌妙妙安安静静地听,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。

柳拂衣为她悉心解释:“妖是非人之物修炼得来,通常具有浓重的煞气,妖力越高者妖气越甚;但鬼是人所化,本质上是人存在的另一种方式,对捉妖人来说,鬼的怨气是不容易被感知的。”

妙妙诚恳点头:“所以,十年前的兴善寺红光和十年后的帝姬噩梦,很可能都有鬼魂的参与。”

柳拂衣思忖片刻,解释道:“鬼魂与妖不同,它们移动的能力有限,基本上会被困在死亡的地方,如果要强行移动,需要依附于‘媒介’。”

妙妙听得头皮发麻:“按柳大哥的说法,有没有可能,这个媒介就是檀香里的骨灰,骨灰随着风飘飞,沾染了女眷的衣襟,就跟着端阳帝姬回家了……”

如果她那个胆小的丫头在身边,听到这番话,只怕会尖叫着抱头鼠窜。

可惜在场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捉妖人,面色并没有多大变化,都点头默认了凌妙妙的猜测。

慕声玩弄着自己的腰带,歪头笑道:“既然有鬼魂,那必是死了人。你们猜这些人究竟是死在兴善寺赵太妃那里,还是死在泾阳坡制香的李准那里?”

慕瑶冷清的眉眼有些郁结:“枉死之人化作鬼,生前身后事,皆为因果,此事是阴司插手,我们捉妖人以什么立场来管?”

事已至此,真相扑朔迷离,平静的局面下仿佛酝酿着暴风雨,她迫切地想追查下去,但是……

慕声笑道:“阿姐若是想查,我就陪着姐姐查下去,想必捉鬼和捉妖一样有趣。”

慕瑶回过头,恰好撞进弟弟带着无限纵容的眼眸,这么多年来,他谁也不听,却对她言听计从,总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一边,她心中微微一动:“阿声,姐姐谢你。”

“咱家有礼了。”

大门吱呀一声打开,剧烈的蝉鸣声一下子涌进内室,一身崭新深蓝官袍的内监捧着拂尘,背后是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。

内监迈进门槛,直冲着慕声而去,笑得满脸褶子:“慕公子,太妃娘娘请您去前殿吃酒。”

慕声微微眯眼,回头望了一眼茫然的三人,指了指自己:“只叫我?”

“呃……”老内监有些尴尬,但急忙圆回了话,“诸位大人劳苦功高,一起去也无妨。只是太妃娘娘说了,先前慕公子和这位姑娘急着出去查案,都没能好好见一面……”

“阿声,你去吧。”慕声还未说话,柳拂衣便替他做了决定,他猝不及防地伸手猛推了一把凌妙妙,不容拒绝地笑道,“妙妙也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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